讀小學的時候，老師便教我們唸唐詩。當時大家背得最起勁的是：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註】
因為這首詩聲韻鏗鏘，極有音樂節奏感，還帶出一副志氣昂揚、威舞十足的壯觀場面，同學們不約而同的喜愛。忽然，有個同學問老師，為什麼有人會哭啊？還哭得這樣厲害？當年，我們這群無知稚子，能從詩歌中見到壯麗的畫面，但不能體會到人家父子母子生離死別的哀慟。
這首出自杜甫手筆的《兵車行》，頓使我想起陳陶的《隴西行》：「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昂揚貂錦的戰士，轉眼間成纍纍白骨，暴屍河畔，徒令深閨寂寞人牽腸掛肚。無論侵略之戰，或正義之師，戰爭總是製造人間災難慘劇。
杜甫追慕李白 賦詩懷念
李白和杜甫詩仙詩聖兩大詩人，是互相認識的，這是文壇佳話。杜甫賦詩掛念李白，但李白寫給杜甫的卻罕見。有人認為李白成名早，年紀比杜甫大，對於這位詩壇小弟，只是一般的酬唱。而杜甫卻是欣賞追慕李白的，故而失去李白訊息後，十分掛念。筆者嘗見杜甫念李白的詩共十一首。其中有「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之句。較著名的是刊於《唐詩三百首》的《夢李白》。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魂來楓葉青，魂返關塞黑。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多情卻似總無情的《贈衞八處士》
李白的詩，有如段譽亂舞六脈神劍，飛揚跳脫，瀟灑凌厲。杜甫的詩，則沉沉穆穆，內勁淳和，自有一度罡風默然臨近，籠罩渾身，有如掃地僧之澎湃柔勁，不可抗拒，卻振動心弦。杜甫較李白年輕，親身經歷唐代社會之盛衰，親身經歷安史兵災民間離亂窮困的社會。本身又不得志，流離顛沛。所以杜甫筆下常出現哀痛時疾，悲天憫人的詩句，反映出他那悲憫心腸，於是悠然創作，擘劃出一些史詩式巨著，傳誦千載，令人讚歎。今錄較少人留意杜甫的《贈衞八處士》，詩句感情豐富，滲露珍惜友情的美善，感歎時日遷變之滄桑。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未及已，兒女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衞八是杜甫的朋友，排行第八。處士，是飽讀詩書的人而不求功名，不為官的人。參與商是天上兩顆星，一起必一落，永不相會。此詩大概是乾元二年春，杜甫從洛陽回華州時作。全詩寫與好友分別二十年後再重聚，寫世事滄桑多變，人生際遇難料。其中的朋友多已逝世，自己和摰友又年紀老邁，不知何日再敘，流露出內心的無奈淒酸。
杜甫在悲歎中寫出乍遇的歡欣，寫出好友兒女懂事有禮，對稀客好奇的真摰場面，寫出粗茶淡飯帶來的溫馨熱情，令人身同感受。最後以分手在即，既傷感傷神，又覺前路茫茫，帶來一絲淡淡哀愁，茫茫默默感動人心。
貧窮而富足的偉大詩人
杜甫生命歷程潦倒失意，疲於奔命，但在創作藝術成就卻豐采多姿。各種詩體都難不到他，其詩歌除憂國憂民外，對大自然穹蒼讚美，人生的得失際遇，都使讀者極易產生共鳴，或帶來超然的啟迪。其作品《杜工部集》存詩逾千首，杜甫自宋代起被文壇奉為詩聖，與李白的詩仙美譽雙璧並峙，鎮耀詩壇。他是唐代最偉大寫實主義詩人，筆者朋友之中，經歷世情愈深者，愈愛杜甫。
杜甫雖說貧窮，只是運蹇時乖。其實他出於書香世代之家，家學淵源。杜甫的祖父杜審言是知名政治家和詩人，有顯赫的先世。他曾說自己「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之句。他的憂患經歷，和學養仁心，成就了他在詩壇卓犖的功業。我們讀過不少名句，都是杜甫的手筆，今摘錄於後。
國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春望》
烽火連三月 家書抵萬金《春望》
露從今夜白 月是故鄉明 《月夜憶舍弟》
飄飄何所以 天地一沙鷗 《旅夜書懷》
冠蓋滿京華 斯人獨憔悴《夢李白》
千秋萬歲名 寂寞身後事 《夢李白》
朱門酒肉臭 路有凍死骨《詠懷五百字》
文章千古事 得失寸心知《偶 遇》
花徑不曾緣客掃 蓬門今始為君開《客至》
正是江南好風景 落花時節又逢君《江南逢李龜年》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贈花卿》
出師未捷身先死 長使英雄淚滿襟《蜀相》
除了憂國憂時外，杜甫也有為人忽略輕鬆小巧的作品。見《江畔獨步尋花》︰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全詩寫春光瀉滿小蹊邊，用「時時」「恰恰」通俗的口語，使全詩充滿活潑生趣，眼前蝶舞鶯歌，春意盎然，何等輕快？不署作者姓名，很難想到便是杜甫的詩歌，想來他那失意的生活中，總有遇到陽光綻放，清風入懷的一天吧！
註︰此詩讀作兵車(居) 行，尚有下文，今不盡錄。車字粵音讀「奢」音。此處宜讀古音「居」。車字連馬字亦宜讀「居馬」。如象棋中車、馬，應讀「居馬」，不讀「奢馬」。
—2042
按：原載拙著《秋燈夜雨讀文史》。唐代四大詩人之三。今修繕刊出。
撰文︰楊興安
中山大學文學博士。於香港出生及成長，專業研究唐代傳奇及小說。多年來從事文教工作，曾任職教學、報社、電視台及商業機構。八十年代任明報社長查良鏞秘書。九十年代任長江實業集團中文秘書，負責主席文書及審閱集團重要公事中文。曾於多所大學及香港政府公務員培訓處與香港各大企業講授各類中文課程。
楊氏期間接受報章、電台、電視台多次訪問。曾到北京大學，香港大學，中央圖書館，沙田文化博物館等機構作演講嘉賓。楊興安熱愛閱讀及創作，著有各類作品十餘冊。現為香港小說學會榮譽會長，香港作家聯會永久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