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世入世:中國古代士人的隱逸文化

2025年09月24日 星期三

 

#中國古代文化巡禮#

「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莊子.繕性》

 

「仕」與「隱」,一直是中國古代士人的核心抉擇,由此衍生出獨特的「隱逸文化」。「隱」並非單純避世,而是一場儒家「入世」理想與道家「出世」哲學的深刻對話,在不同時代背景下,呈現出多元的動機與形態。

一、隱逸傳統

1. 儒家
儒家以「道」能否行於天下,作為「仕」與「隱」的選擇標準。孔子主張「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這意味着,當政治清明時,君子應當出仕;若時局混亂,則應歸隱,把隱居視為一種保全理想、等待時機的策略。
孟子則進一步闡述了隱居時的個人修養,提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他認為在不得志時,個人應專注於修身養性,達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境界。
儒家的隱逸觀是積極的。隱逸並非終點,而是一個積蓄力量、涵養德行的預備階段,最終目的仍是為了在時機到來時,實現「兼濟天下」的政治理想。

2. 道家
道家思想為隱逸文化提供了核心的哲學基礎,主張「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絕對自由。道家創始人老子提倡「道法自然」,主張拋棄名利、返璞歸真。
莊子則把避世隱逸的學說推向極致,認為隱士之所以歸隱,並非刻意藏匿,而是因為「時命大謬也」——整個時代的價值觀發生了根本性的錯誤。當面對楚王的重金禮聘時,莊子以龜寧願「曳尾於塗」為喻拒絕出仕,堅守個人自由。
道家的隱逸是主動、徹底的選擇,並非為了等待時機再次入仕。其目的是在亂世中保全獨立人格,追求「安貧樂道」的逍遙,最終達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的境界。

3. 佛教
佛教自漢代傳入後,其「出世」與「超然物外」的核心思想,為中國的隱逸文化注入了新內涵。佛教主張善信應遠離世俗的名利紛擾,在寺廟等清靜之地修行,以求得內心平靜,這與隱逸的追求不謀而合。
尤其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時局紛亂促使佛教與玄學結合,為隱逸文化提供了理論支持。這股風潮吸引了文人與名僧往來,最終使佛教「出世」的價值觀超越宗教,成為深刻的社會文化。

二、隱士類型

1. 淡泊名利與兼濟天下
士人隱逸的動機主要分為兩類:徹底淡泊名利,以及心懷兼濟天下。
第一類為堅守操守而徹底歸隱。如魏晉「竹林七賢」鄙視功名,嵇康更以《與山巨源絕交書》明志;北宋隱逸詩人林逋則隱居西湖,終身不仕不娶,留有「梅妻鶴子」佳話,展現生活意趣。
另一類則把隱居視為策略,遵循「獨善其身,兼濟天下」的理想。其中,「先隱後仕」的代表為諸葛亮,「躬耕於南陽」只為蟄伏待時,後有「三顧茅廬」;「先仕後隱」者如范蠡、張良,則深諳「飛鳥盡,良弓藏」的道理,功成後「急流勇退」以求自保。

2. 山水田園與繁華市井
隱逸地點主要分為「山水田園」與「繁華市井」兩種形態。
山水田園的代表為「隱逸詩人之宗」陶淵明。他視官場為「誤入塵網中」而歸隱,真正做到「閒靜少言,不慕榮利」,在田園勞作中尋得安頓。學者陳寅恪稱其思想為「新自然說」,即追求精神與自然的融合。
與山水田園相對的「市隱」,是在「繁華市井」中的隱逸形態,盛行於明清。當時如文徵明、唐伯虎等對官場失望的文人,選擇在城市的喧囂中尋求解脫。他們廣交朋友、享受生活,但仍堅守「不做官、不受召」的隱士原則,並認為隱逸的關鍵在於「志向」而非地點,這標誌着標準從外在環境轉向由內在「心境」決定。

3. 前朝遺民
「前朝遺民」是一種特殊隱逸類型,其隱居並非個人考量,而是源於民族大義與文人氣節,尤其在異族統治的朝代更為顯著。例如,元朝建立後,強烈的愛國情懷與對漢人的壓迫政策,使許多士人拒絕效力,如謝枋得堅辭不就,最終絕食而亡。
清朝初年,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等人在親身抗清失敗後,紛紛選擇隱居,轉而著書立說。簡言之,前朝遺民的隱逸是特殊時代下的產物,其選擇超越了個人層面的價值判斷,是堅守民族大義的最終體現。

隱逸文化的核心,是「出世」與「入世」的永恒張力。無論是策略退守或徹底超脫,隱於山林或市井,都超越了簡單的逃避,成為士人在亂世中保全理想、尋求精神自由的智慧,最終沉澱為一種深刻的文化象徵。

 

撰文︰
梁慧敏教授
香港理工大學中國語文文學碩士課程主任,語言科學及技術學系副教授。現任香港考評局中學文憑考試中國文學科科目委員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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