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添香:宋代樂妓的文化剪影

2025年10月08日 星期三

 

#中國古代文化巡禮#

「年時今夜見師師。雙頰酒紅滋。疏簾半卷微燈外,露華上、煙裊涼颸。簪髻亂拋,偎人不起,彈淚唱新詞。」(秦觀《一叢花・年時今夜見師師》)

 

在兩宋繁華的社會中,「樂妓」是一個獨特而矛盾的群體。她們身處底層,卻立於風尚之巔﹔名難登正史,卻在詩詞中永存。樂妓文化的興盛,根源於宋代獨特的經濟與制度環境:既是城市商業化的產物,亦為禮樂制度下的特殊群體,並由此深度嵌入社會運轉之中。

一、 多重角色

1. 市井連結
宋代因「坊市合一」與宵禁廢除,商品經濟迅速發展,催生了市民階層對文化娛樂的強烈需求。都市娛樂業隨之興起,樂妓從宮廷走向民間,成為酒樓、茶肆的攬客關鍵。《東京夢華錄》所載「其御街東朱雀門外,西通新門瓦子以南殺豬巷,亦妓館」,即反映了當時妓館林立的景象。
樂妓雖身份卑微,卻扮演多重社經角色:她們是士大夫宴飲聚會時的表演者與社交催化劑;同時,官府也利用其才藝推行「榷酒制度」,以娛樂包裝經濟壟斷來「設法賣酒」。據元代馬端臨《文獻通考》記載,官府設置酒務專賣,而樂妓的參與除了保障了朝廷稅收,也緩和了社會矛盾。

2. 賤民身份
儘管樂妓在社會經濟中扮演促進角色,但其根本身份卻被禮樂制度牢牢鎖定。「妓」的本義,如《切韻》所釋:「妓,女樂也」,強調的是女性藝人精湛的音樂技藝,以歌舞為業。然而,樂妓的身份被「樂籍制度」所定義,納入「赤紙為籍」,與奴僕、皂隸、屠戶等被歸入「賤民」階層,其社會地位從根源上受到了嚴苛的限制。

二、 光環枷鎖

1. 富足生活
樂籍制度剝奪了樂妓與平民通婚的基本權利,甚至在官方人口統計中,以用於計算牲口的量詞「口」來計量,使其人格備受歧視。然而,與此形成鮮明反差的是,名妓們往往生活富足。客人的巨額打賞——「纏頭」——是其主要收入來源。
如《宋詩鈔》中描述晁沖之:「狎官妓李師師纏頭以千萬。」又如《夷堅志》所載,一營妓(官方軍妓)因即席作詩出色,太守「歎賞竟日,賞以萬錢。」對上層社會而言,誠如秦醇《譚意歌傳》所言:「年少千金買笑,春風惟恐居後」,可見在宋代邀請名妓已成為身份的象徵。

2. 命運悲歡
代表人物的經歷,生動地展現了樂妓的悲歡人生。汴京名妓李師師,才貌雙全,是晏幾道筆下「醉後莫思家,借取師師宿」的對象,更與宋徽宗交往,名動天下,並在國難時捐資抗金。天台營妓嚴蕊,因受牽連而下獄,卻堅貞不屈,出獄時作《卜算子》以明志:「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展現了風塵女子的風骨與尊嚴。而王朝雲則代表了樂妓的理想歸宿,她被蘇東坡納為常侍,見《蘇軾年譜》引《燕石齋補》所稱:「朝雲乃名妓,蘇軾愛幸之,納為常侍」,成為這位大文豪顛沛流離歲月中的紅顏知己。

三、鑄就宋詞

1. 創作革新
樂妓是宋詞創作的關鍵推動力。她們把充滿活力的民間「新聲俗曲」帶入文人視野,為詞的樂調革新提供了素材;有的更為了提升自身價值而主動向名家「索詞」,這種互動直接催生了大量為歌者而作的「應歌」之詞,激發了詞人的創作熱情。
在這種風氣下,許多詞壇名家都留下了膾炙人口的篇章。從一生為樂妓作詞無數的柳永,到晏幾道、秦觀、周邦彥、姜夔等人,就連大文豪蘇軾也曾寫下《贈黃州官妓》及《成伯席上贈所出妓川人楊姐》等作品。可以說,正是樂妓的演唱需求與情感寄託,為宋詞的繁榮提供了源源不絕的動力。

2. 審美風格
樂妓的演唱實踐,從根本上建構並鞏固了宋詞以「婉約」為主的審美風格。因宋詞主要用於配樂演唱,且演唱者多為女性,為配合其柔美聲線與社會審美,詞的內容與風格便趨向細膩、含蓄的婉約柔媚。樂妓以其女性身份和聲線,成為婉約詞風最完美的載體與詮釋者,其每一次演唱,都是對此審美範式的一次重溫與鞏固。

宋代樂妓是在禮教制度枷鎖下,憑才情求生的矛盾群體。她們最重要的貢獻,是成為詞人的靈感之源與藝術知音,以傳播、激勵與塑造之力,影響了一代文學高峰的鑄就,其身影與宋詞之美一道永存於文化記憶之中。

 

撰文︰
梁慧敏教授
香港理工大學中國語文文學碩士課程主任,語言科學及技術學系副教授。現任香港考評局中學文憑考試中國文學科科目委員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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