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芳辰:張岱筆下的節慶記憶與江南風土

2025年10月22日 星期三

 

#中國古代文化巡禮#

「士女閒都,不勝其村妝野婦之喬畫;芳蘭薌澤,不勝其合香芫荽之薰蒸;絲竹管弦,不勝其搖鼓欱笙之聒帳;鼎彝光怪,不勝其泥人竹馬之行情;宋元名畫,不勝其湖景佛圖之紙貴。」(《陶庵夢憶.西湖香市》)

 

明末江南,春水初生,花事正盛。張岱於明亡後隱居著述,晚年撰《陶庵夢憶》(1644年成書),細緻追憶江浙一帶的市井風情——茶樓酒肆、說書演戲、鬥雞養鳥、放燈迎神,乃至山水名勝、工藝書畫,無所不包。其中〈西湖香市〉一篇,生動再現了自花朝節(農曆二月)起、綿延四月之久的香市盛況。這不僅是一場宗教與市集交織的節慶,更是一幅承載自然崇拜、民間信仰與商業活力的文化長卷。

一、花朝源流:節令時序與江南風土

1. 節日起源
花朝節之興,至遲於晚唐已見諸文獻,如《舊唐書》載:「每花朝月夕,與賓佐賦詠」,足證其時節俗已具雛形。至明清時期,江南地區普遍以農曆二月十二或十五為「百花生日」;光緒《光山縣誌》更進一步區分「小花朝」與「大花朝」。儘管各地日期略有出入,然皆繫於仲春時節,與《禮記.月令》所載「仲春之月,桃始華」的自然節律相契,體現古人「觀物取象」、順時而動的時間哲學。

2. 江南韻致
江南水網縱橫,園林秀逸,自古人文薈萃,風雅薈集。花朝節在此不僅是祭花神、簪彩繒的儀典,更深度融入園林雅集、詩酒酬唱與市井遊觀之中,成為文人與庶民共賞的節令盛事。張岱筆下西湖「桃柳明媚」「花光如頰」,正是這一地域審美與生活美學的生動寫照。對江南而言,花朝節除了是時令節慶,亦是一種「以花為媒」的生活方式,寄託對自然之美的禮敬與日常生活的詩意追求。

二、香市圖景:信仰、市集與文化交滙

1. 香客如潮
每年花朝節一至,山東、嘉湖一帶的香客便「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沿運河絡繹南下,直抵杭州昭慶寺。四月間,「日簇擁於寺之前後左右者,凡數百萬」,人潮洶湧,蔚為奇觀。昭慶寺遂成為江南獨一無二的香市中心——「有屋則攤,無屋則廠,廠外又棚,棚外又攤,節節寸寸」,層疊綿延,無隙不營。其繁盛之況,遠超天竺、湖心諸寺,不但彰顯其作為信仰樞紐的地位,更凸顯其在區域貿易網絡中的關鍵角色。

2. 百貨雲集
香市所售之物,遠不止香燭經卷,更囊括「三代八朝之骨董,蠻夷閩貊之珍異」,乃至「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伢兒嬉具」,無所不有。市肆之間,「芳蘭薌澤」與「絲竹管弦」交織氤氳,叫賣聲、笑語聲與花氣香風融為一體。西湖香市,是南北物產薈萃、多元文化交融、民間審美流轉的盛大舞台,折射晚明江南社會開放、繁華而富庶的生態圖景。

三、記憶斷裂:香市湮滅與節日式微

1. 火劫兵燹
崇禎庚辰(1640)及十三年,昭慶寺兩度遭祝融之災,「煙焰障天,湖水為赤」,殿宇盡毀,香火中斷。繼而「薦饑」連年、「道梗」不通,山東香客蹤跡斷絕,昔日人潮如織的香市遂告廢弛。香市之殞,豈止一寺之焚?實乃戰亂撕裂文化網絡、阻斷地域往來的深重象徵——信仰之路既斷,節俗之脈亦隨之枯竭。

2. 節日沉寂
花朝節雖於清初一度復甦,然終難敵近代社會劇變。至二十世紀,此節幾近湮沒,年輕一代多不知「百花生日」為何物。直至近年,蘇州虎丘、杭州西溪等地始以「花神巡遊」「花漾市集」等新形式重啟花朝節慶。此非對舊俗的簡單復刻,而是在當代生活語境中對傳統節日的創造性轉化,試圖喚回曾經「桃柳明媚」的節令記憶。

西湖香市,曾是明代江南春日中最絢爛的色彩。它因運河而聚,因信仰而興,亦因亂世而散。張岱以夢筆追憶此景,既為懷舊,亦為存史。今日重讀〈西湖香市〉,與其說是重溫一段繁華舊夢,不如說是一次對文化根脈的溯源與叩問。當節日成為集體情感與價值的載體,應如何於時代變遷中,讓「花光如頰,溫風如酒」的詩意年年如新?

 

撰文︰

殷海琴
香港理工大學語言科學及技術學系碩士研究生畢業,現為同系研究助理,研究領域為文學地理學。碩士論文曾獲中國文學地理學會2025年優秀論文獎。

梁慧敏教授
香港理工大學中國語文文學碩士課程主任,語言科學及技術學系副教授。現任香港考評局中學文憑考試中國文學科科目委員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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