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流文化的敘事中,「自我」常被預設為一個完整、連貫且穩定的統一本體。儘管「分身」(doppelgänger)的母題在哥德與奇幻文學中屢見不鮮,多數作品亦僅將自我的分裂歸咎於瘋狂或邪惡;此種詮釋非但無從動搖「統一自我」的預設,反而更形鞏固。
從愛倫.坡《威廉.威爾遜》(William Wilson, 1839)中糾纏不休的道德良知,到史蒂文森《化身博士》(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 1886)裏被藥物釋放的原始獸性;從王爾德《道林.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1891)中承載罪孽的肖像,再到《搏擊會》(Fight Club, 1999)與《黑天鵝》(Black Swan, 2010)中由壓抑慾望與極致追求所催生的黑暗分身,這些「他我」大多被描繪成需要被消滅或整合的對立面,以恢復主體的秩序與統一。
然而,安徒生創作於1847年的《影子》,卻對這一傳統進行了徹底的解構。故事中,學者的影子獲得了獨立生命,它逐漸變得世故、精明,最終在社交場中取代了本體,導致學者被社會遺棄並處死。與前述作品不同,《影子》的顛覆性在於:這個分身並非內在「邪惡」的化身,而是主體中被壓抑的社會性人格。影子代表學者自身缺乏卻又渴望的世俗智慧與交際能力,它的「成長」恰恰源於學者對這些特質的輕蔑與迴避,以及最終的默許與依賴。
《影子》最深刻的預言性,在於它揭示了現代社會中「真實性」的虛構與「異化」的終極形式。在其他「分身」故事裏,主體總能在消滅分身後(哪怕同歸於盡)重新確立自我的邊界;但在安徒生的世界中,結局是影子——那個更符合社會規範的虛構形象——取得了徹底的勝利。學者之死,無異於一場徹底的祭獻:一個不被接納的真實主體,其存在終被那道更投合世俗的「影子」全然吞噬與湮沒。這預示了一個形象重於本質的時代:社會系統更樂於擁抱一個靈活、圓滑且沒有實質的「影子」,而那個笨拙、有缺陷卻真實的「人」,反而成了必須被清除的障礙。
因此,《影子》遠不止是一個關於分裂的恐怖故事,它是一則關於主體性在社會規訓下徹底異化的存在主義寓言。安徒生以這部被低估的傑作,尖銳地指出:當我們為了尋求認可,而不斷把自我的碎片讓渡給那個我們精心雕琢的「影子」時,真正的悲劇不是自我的分裂,而是真實自我的徹底死亡與被遺忘。在這個意義上,《影子》比許多後現代理論更早地抵達了對「統一自我」這一神話的徹底否定。
撰文︰曹穎寶博士
香港恒生大學英文系副教授兼系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