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在幼稚園工作，每當問起家長對孩子有何期待時，總能聽到這樣溫柔的回答：「我希望他開心快樂學習就可以了。」這幾乎成為每個家長不約而同的開場白，這句話承載着父母最純粹的愛與期待，卻在現實的照映下，折射出深深的無奈。因為就在這句充滿愛的宣言背後，是香港家長帶着一歲幼童奔波於各校N班面試的現實，是精心策劃的「龍校」升學路線圖，是深夜裏對孩子未來的輾轉反側。
這是一個關於「愛的兩難」的時代寫照。現代的香港家長，彷彿永遠在進行一場內心的拔河比賽：繩子的一端是對孩子快樂童年的承諾，另一端卻是對孩子未來競爭力的憂慮。我們渴望看見孩子在草地上自由奔跑的笑臉，卻也無法忽視同齡孩子已經在補習班裏學習加減運算的事實。
這種兩難的困境，從孩子牙牙學語時就已開始。當別的家長帶着一歲多的孩子奔走於N班面試時，你能否堅定地讓自己的孩子在家裏玩積木？當身邊的朋友都在討論哪所幼稚園的升小優勢時，你能否真的做到「順其自然」？這不只是教育理念的選擇，更是對父母內心的煎熬考驗。每一個選擇都像是在天秤兩端搖擺——是要現在的快樂，還是未來的保障？
「龍校」在這個背景下，成了許多家長眼中的解方。這些提供一條龍教育的學校，彷彿在告訴焦慮的父母：選擇我們，就能讓孩子繞過呈分試的激烈競爭；選擇我們，就能讓全家從長達數年的升學壓力中解脫。這不只是選擇一所學校，更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可以讓孩子「快樂學習」而不必擔心未來的生活方式。
然而，這種選擇本身又是一重新的兩難。為了進入這些炙手可熱的「龍校」，孩子和家長必須先經歷更早、更激烈的競爭。一歲多的幼兒要在面試中表現「合群」，兩歲多的孩子要展現「學習潛能」。這就像是要先經歷一場殘酷的戰爭，才能換取未來和平的承諾。家長們內心充滿矛盾：我們現在施加的壓力，是否正在剝奪孩子最該擁有的快樂童年？
這種普遍存在的兩難心境，深植於香港特殊的文化土壤中。這座國際都會既吸收了西方尊重個體、重視快樂的教育理念，也延續了傳統中國「望子成龍」的文化基因。我們理想中的教育是芬蘭式的自由探索，現實中卻不得不面對香港式的競爭壓力。
從更深層次看，這種兩難也反映了香港中產階級的集體焦慮。在社會流動日漸困難的今天，教育被賦予了過重的期待——它不僅是孩子未來的保障，更是家庭社會地位的守護。家長們的每個選擇都背負着沉重的分量，因為我們深知，在這個高度競爭的社會裏，一步落後可能意味着步步落後。這種深植於心的憂慮，往往戰勝了對快樂童年的承諾。
心理學家溫尼科特曾提出「足夠好的母親」的概念，但在香港的教育環境下，要做個「足夠好的家長」變得異常困難。無論選擇哪條路，內心總會有個聲音在質問：這樣真的夠好了嗎？選擇讓孩子快樂遊戲，擔心他輸在起跑線；選擇讓孩子努力學習，又心疼他失去童年。這種永無止境的自我懷疑，成了現代家長的精神重擔。
值得深思的是，我們在這場兩難中，是否過早地把成人世界的焦慮投射到了孩子身上？當我們為了孩子的「未來幸福」而犧牲現在的快樂時，我們是否忘記了，童年不只是通往未來的準備階段，而是生命本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破解這個愛的兩難，需要的不是尋找標準答案，因為香港的教育困境沒有簡單的解答。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的：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重新思考什麼是真正的「為孩子好」。或許，我們應該學會在兩個極端之間尋找平衡點——既不過度放任，也不過度焦慮；既尊重孩子的成長節奏，也適當地引導他們認識這個世界的規則。這條中間道路或許不易尋找，但卻是每個關心下一代未來的香港人必須探索的方向。
也許，真正的愛不是要在快樂與成功之間作出抉擇，而是要幫助孩子在兩者之間找到屬於自己的道路。畢竟，教育的終極目的，不該是培養一個只會學習的機器，也不是養成一個只懂快樂的靈魂，而是幫助孩子成為一個完整的人——能夠在現實的挑戰中保持韌性，也能在人生的旅途裏保有感受快樂的能力。
在這場愛的兩難中，或許我們最該教給孩子的，不是如何逃避現實的高牆，而是與孩子同行，讓他們在牆內種出屬於自己的花朵。
撰文︰陳許華校長
漢迪國際幼稚園校長兼幼教學院講師，自2007年從事幼兒教育，擁有浙江師範大學及香港中文大學幼兒教育碩士學位，並曾赴新加坡與澳洲進修及工作。她獲頒「香港第七屆十大卓越教育行政人員」獎，並為《星島日報》及《灼見名家》專欄作家，致力於多元文化教育模式。她堅信每個孩子都擁有無限潛能，致力於與各界攜手構建優質成長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