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

2025年12月09日 星期二

 

空調驀地壞了。熱氣像某種有生命的實體,從牆壁、地板、天花板滲透出來,無處不在,黏稠地裹住皮膚。凌晨兩點三十七分,我再次睜開眼,身上全是汗,睡衣黏在背上。彷彿連帶黑暗也有了溫度的……

叮咚,隨即手機屏幕亮起。我眯了眯眼努力把視線追焦。是你的名字,和一行字:「樓下。睡不着,散步經過。」

睡意就如同退潮般一下子全部消失不見了。

心臟像被這悶熱空氣捏了一下,驟停,然後瘋狂鼓動。我一下赤腳踩上地板,地板隨着我的腳步發出「吱呀」聲,彷彿也在鼓勵我下樓。撩開窗簾一角,路燈的光是渾濁的橘黃,燈下飛蛾亂舞。你站在那圈光暈的邊緣,白色T恤在夜色裏顯得分外明晰。那一刻,就那一刻,你抬頭,視線似乎準確地捕捉到這個窗口,抬起手,很輕地晃了晃。我下意識蹲下來不讓你看到我。

不是小徑,不是合歡樹下。是我家樓下,這個我每天出入的那麼普通的一個地方。你怎麼找到的?我沒問,不敢問。我只是打開了衣櫃,飛快扯下黏膩的睡衣,套上一件洗得發皺的棉布裙,手指在扣子上笨拙地打滑。下樓時,感應燈一盞盞亮起,又在我身後一盞盞熄滅,像某種鄭重的儀式在歡迎着我們。

樓道口,熱氣再次撲面而來,裹着街角垃圾箱隱約的餿味。你看起來也有些狼狽,額髮被汗濡濕,貼在額角。

「吵醒你了?」你問,聲音有些啞,像一個太久沒找到頻道的收音機,突然有天一個是完全契合的頻道出現了並把你一把拉進來。

我搖頭,說到空調壞了睡不着剛好也想下來走走。只是看着你,看着你鼻尖細密的汗珠,看着你T恤領口被汗浸出的一圈深色。太過真實,真實到令人無措……讓我想起我們第一次的見面,那時候夏天剛過,可你身上卻有着一種人間不該有的味道。

「對啊,現在真的是太熱了。」才看到你手裏捏着兩瓶結滿水珠的冰水,你把其中一瓶遞過來,「冰的。」

我接過,瓶身的冷意激得我一顫。水珠沾濕掌心,擰開,喝了一口。冰冷的水滑過喉嚨,沖刷着黏膩的夢境殘渣和失眠的苦澀。這感覺比夢裏任何熾熱的擁抱都更具體,更真實。

我們沒走遠,就在社區外那條晝夜不休的馬路邊。貨車轟隆駛過,捲起灼熱的塵土和尾氣的濁流。紅綠燈不分晝夜地變換顏色,把我們的臉映得忽紅忽綠。沒有浪漫的詩意,只有夏夜的、無處可逃的喧囂與燠熱。

「你怎麼……」我沒說完的句子被熱風吹走,可你還是明白我的意思。

「開會,拖到現在。回酒店路上,導航繞到了這附近。」你仰頭喝了一大口。「想起你說過住在這一帶。地址不記得了,只記得你說樓下有棵歪脖子榕樹。」

我順着你的視線看去。那棵榕樹確實長得歪斜,氣根在路燈光裏像垂落的、靜止的雨絲。它是死氣的,同時展現出生命的另外一面。我從未仔細描述過它,但你卻準確地認出了這個平庸的地標。這份未被言說的、瑣碎的關注,使我的心臟又縮緊了一下。

「很普通的樹。」我說。

「嗯,」你點點頭,目光卻沒離開過樹上,「但很好認。像某種……記號……」

沉默降臨,但並不難堪。它被車聲、蟲鳴、遠處卡拉OK斷續的歌聲填滿,成了一種喧嘩的背景音,反而讓我們之間無話可說的空白顯得自然。汗水順着我的鬢角滑到下頜。

「冬天之後,」你忽然開口,視線從榕樹轉向我,「我常想,我是不是做過的一個特別清晰的夢……」

我握緊了手裏的水瓶和自己的心臟。

卻還是顫聲問「什麼夢?」

「雪,眼淚,大衣的觸感……還有你。」

「那現在呢?」我問,聲音有些發抖。

你沒立刻回答。一輛重型摩托咆哮着駛過,刺目的車燈將我們的身影瞬間拉長、扭曲,又拋回黑暗。光芒掠過你臉龐的剎那,我看見你眼中映着這街景的碎片,也映小小的、清晰的我。

「現在,」你緩緩說,目光落在我汗濕的、黏在頸側的髮絲上,「現在太熱了,蚊子追着叮我,腿也站痠了。不像夢。」

不是情話,沒有任何修飾,甚至逃避了我的問題……熱浪彷彿在這一瞬間再次有了形狀,沉重地壓下來,令我呼吸困難。

而此刻,虛幻的陽光,轉折的涼風都是虛假。只有這黏膩的、無處不在的、真實的夏夜,和你一句「不真實」的真實感慨。

「要去嗎?」你問,指了指前方亮著燈的24小時便利店,「買點冰的。」

我們走過去。推開玻璃門,冷氣轟然而至,激起手臂一層雞皮疙瘩。明亮的白光,貨架上過於飽和的色彩,冷藏櫃運轉的低鳴,一切都過分清晰,毫無夢境的濾鏡。你拿了兩支我們之前最常吃的綠豆冰棒,結賬。我們站在店門口冷氣外溢的範圍內,撕開包裝紙。冰棒冒着白氣,甜膩的綠豆味。

我們就那樣站着,安靜地吃着迅速融化的冰棒。冰棒融化又滴落,在水泥地上留下一個又一個深色的小圓點。你看起來很專注,像在完成某項重要的任務。

「有時候,」你咬下一口冰,含糊不清地說,「我覺得你像這夏天。」

「什麼意思?」我不解道。

「不知道。」你舔了一下木棍上的殘冰,「可能都是無處不在,又很難抓住。過去了,才會覺得……啊,原來那麼漫長的卻是那麼短。」

冰棒吃完了。木棍扔進垃圾桶。你看了看手錶,一個很實際的動作。

「我得回去了,明早還有事。」

「嗯。」我應,指尖還殘留冰棒的黏膩。

你轉身,又停住,回頭看我。便利店的光把你的臉襯得有些暗。

「這次,」你說,「不是夢裏,也不是『經過』。是我……只是想確認你在。」

說完,你邁步走入濃稠的夜色,沒有再回頭。身影很快被街角吞沒。

我站在原地,冷氣的餘涼散去,夏夜的熱再度裹挾上來,混合綠豆冰棒甜膩的尾調。喉嚨裏的涼意,早已蕩然無存,只剩舌尖一點虛幻的甜。

望向樓上,我的房間窗戶一切都黑漆漆的,如同一個會把人吸走的黑洞。感應燈又熄了。一切如常,彷彿你未曾出現。沒有踏碎的新雪,沒有灼目的陽光,只有空氣裏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你留下的,混合汗水、夏天的氣味。

以及那句低語,不是落在耳後,是落在這悶熱的、真實的塵埃裏:「只是想確認你在。」

我慢慢走回樓道。感應燈再次亮起。我的影子被拉長,投在冰冷的水泥階梯上。這一次,沒有眼淚,沒有顫抖,只有一種巨大的、近乎麻木的平靜,以及皮膚上,被蚊子叮咬後,緩緩凸起的、真實的癢。

痛苦味道的冰棒,被收藏在時光機的抽屜裏。

當我痛苦,找不到脫離痛苦的出口,只能反反覆覆體驗這些,我竟然扭曲的期待這些凝聚痛苦的冰棒,在某一天能達到一個質變。

 

撰文︰小毛子
一個普普通通的中三學生,習慣在夢與現實的邊界撿拾思念碎片的書寫者。相信雪地裏凍結的淚痕比記憶更誠實,總在凌晨三點半的冷光中,與逝去的暖陽反覆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