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錦囊

仔細聽聽那些閒話家常的用詞，茶樓叫賣點心的腔調，就會覺得沒有歷史的味道。……家常話，也許家家不同，茶樓賣點心的叫聲，倒是常去茶樓的人夢寐難忘的。且小心聆聽那茶樓傳來的叫賣聲，短促又沒神沒氣，一點牽惹不起舊時食客的情意。往日茶樓點心花款不多，叉燒包、雞球大包、蝦餃、燒賣卻不可缺，賣點心的阿伯阿哥，捧着大蒸籠，運足中氣，各有高低抑揚腔調，我現在還記得第一樓和得雲兩店叫賣叉燒包的聲音。

市聲是最令人難忘的，但它們又一去不返。當年陳韻文、許鞍華拍電影，為了找人叫賣衣裳和裹蒸糉，費盡氣力，還未滿意，因為許多人不會忘記童年聽過︰長夏午後衣—裳—竹，寒冬夜裏裹—蒸—糉的市聲。特別是深夜街頭的賣糉聲，蒼涼寂寞又冒着白煙的溫暖感，一生難忘，摹仿者偶一不像，都難逃記憶檢查系統。

半夜裏，我們在營裏玩倦了，便爬出來舒伸一回筋骨。雨已經停了，小屋還未關舖，還可以買到一杯咖啡。坐在屋外的空地上，在屋前唱歌的人早已離去，人們都已睡覺，誰曉得在這樣的夜深還可以把一天的結束延遲，還可以閑坐談天，還可以看一隻青蛙跳過我們的足踝，看一隻螢火蟲飛過頭上，而在黑暗的天空裏，當你等得夠久，你就會偶然看到照明彈的光芒。

在一片空地上，星空顯得那麼接近，左右都沒有阻障，人站在空地上看星，而當夜愈深，星顯得愈亮。起先以為沒有星星，下過那麼大的雨，又有雷聲和閃電。但一下子，星又亮起來了，那勺般的，那倒着的問號似的，說是北斗，湧現在空無的天空上，而你等待它，瞭望它，喚它名字，給予它意義。在那黑漆中，等待它露出微弱的光，再等黑暗去使它更亮。一個符號。即使不過是一個倒着的問號。只要你等待得夠久，某些事情到頭來總會向你顯現的。正如這一片原先以為沒有星的星空，正如這原是驟雨的晴朗，我們在廣大的夜空下飄浮，像螢火蟲，在樹梢一閃，又飛入那夜的深處。

船近的時候，看見前面那山崖，果然像是給人破開，劈出一道裂縫。……停了船，下了小艇，從那破開的隙縫中划過去。小小的水道，剛夠小艇划過，彎彎曲曲的，而前面有一個空間，白雲和海水，向你保證，路總是通向闊大的空間。

水怎麼這樣澄淨？你看小艇緩緩移過水底一塊巨大的白石，那麼白，在綠色的水中，陽光照下來，點點彩虹，緩緩地，緩緩地，艇移前去，移過了那水面上的陽光點點，那塊白石。再看，你可以看見水底一團團黑色的，那些海膽。

……

小艇緩緩地，緩緩地划前去。唯一的聲音只是那水的聲音。不划動，你也可以覺得水正在流。海水湧入狹小的水道中，輕輕地推動它。在頭上，偶然一頭鷹飛過，叫起來。你抬頭的時候才看見兩邊的石崖是這麼高，好像是從一個峽谷的谷地、從一個被囚禁的地牢望上去，只看見一線天空。但不，這兒不是一個峽谷，不是一個囚牢，水是流動的，它是有生命的，它帶着你進來，又帶你回到外面的天地。

……

艇划出去，沿岸的石崖那兒，有一些穴洞。划近的時候，在洞口的水面上可以看見一點點白光，好像一朵朵白花，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原來那是穴口的水滴，點點滴滴，落在水面上。艇划進去，水落到頭上，一個洗禮。水落到身上，落到艇上，稀疏的幾點，沒有了。……巖石上好像有呼吸的聲音，又好像是一片死寂。停住，靜默，艇擱淺了，洞很淺，艇停在那裏，浪從背後推過來。浪從大海湧入洞穴，又退出。浪搖動艇身，但艇擱在那裏，晃一晃，又停下，不動了。你成為巖石的一部分，像那些石化的貝殻，張着口。在那黑暗中一千年。好像是一片死寂。不，還有呼吸的聲音。用槳，撐着巖石，把艇推動，推回水中。又一次，可以感覺，浪在底下流動。艇再划動，向巖穴的另一個出口，划出去。浪湧進來，浪洩出去，像呼氣、吸氣。艇上的人隨着這呼吸流動，進來，又出去。

又是海洋，藍色，澄淨清涼。好大的誘惑。噗通一聲，跳下水去。船家在那邊的大船上，高聲警告不要游泳：「有鯊魚，來自太平洋！」水是那麼清涼美麗，管不了；鯊魚，即使牠們來自太平洋。

手稿，很有人味，作家個性一一呈現。每看到發黃稿紙上，一個一個字體，不同墨跡，有修改有粗線勾刪；彷彿看見作家在冷雨敲窗、寒夜挑燈情景下的背影。

手稿，很有啟示後學的作用，魯迅、沈從文、卞之琳的手稿，蠅頭小字，一筆不苟，當知名家之作，實在得來不易。一字之刪增移位，都見斟酌心血。

…… 現在兩岸三邊以華文創作的人，愈來愈多採用電腦了。電腦的文字處理，的確方便，修改移位，一按鍵盤，就把錯誤消滅了，旁人可說只見最完整、最後的文章面貌，初稿如何，簡直無跡可尋。至於字體，反正打印出來，十分整齊，是易看，卻少了個性。…… 這樣子，「稿紙」、什麼「爬格子動物」，一律成為陳跡，還說有人味的手稿作甚？

時至今天，仍有死硬派堅持，以腦使手，由手運筆，創作才能順暢，也仍有戀戀於筆的文章生命感的，手稿還可存在。但，時代真的一去不返了。以後，不用電腦的人，可能活得極不方便，而下一代人，養成習慣，不用電腦就不能創作。那時候，「手稿」一詞，只能在辭典中找到了。

車塵起伏，我走過香港大街。

追念着一幢幢舊建築物的原來模樣，眼睛很不適應、腦袋很不適應、感情很不適應、記憶很不適應。……

思濠酒店、中環郵政總局、香港大酒店、連卡佛大廈……突變為亞歷山大廈、環球大廈、置地廣場……。一代有一代的面貌，一代有一代的名字。

可是，不必等一代，鏡頭快速跳接︰渣甸變怡和、怡和變會德豐、會德豐變隆豐，隆豐變回會德豐。奔達變利普，樂康變和記，同一座大廈，換一次主人，名字轉一次，商貿節拍，沒有留戀，沒有回憶，一切向前狂奔，這叫做進步？也許是，應該是。

近年，不知道是香港人口味愈來愈低劣，還是一般廚師愈來愈懶，又抑或是惡性循環，食客要求粗陋，廚師用心也屬徒然，結果弄得味精當道，幾乎所有上桌菜餚，味道千篇一律。不分精粗，不理菜料性質，不問情由，都重手打個味精獻汁，菜面稠稠糊糊。……

在某些著名食家筆下，往往見到頂級廚師聽命在側，言聽計從，又或專場設計，不同款式佳餚源源奉上，吃得座上食客神魂顛倒，這已不是吃味道，而是吃江湖地位了。平庸如我的一般街客，除了在腦海中摹擬一番外，也只好當作另一則飲食神話來聽。有人告訴我，三四人的小酌，休想吃到美味，第一級廚師只做一席的大手藝，其餘都由小徒弟上陣。這種情況，小徒弟可能學藝未精，可以當行貨炒賣，無法不借靠另一種師傅——味精是也。於是我們只有低頭舉箸，細心撥開菜面滿布的漿糊及四周的膠水。

……

也許有人奇怪，何故我有此牢騷？無他，市道不景，人人心不在焉，多半不再認真手藝，順手加鹽加味精，愈加愈重份量，吃得我頭暈心跳、面頰發麻，使我愈吃愈傷心！

香港一般廚師，請愛惜美食天堂的名聲，也請勿怪本地人會遠赴外地求嘗新，自己先爭氣才好。